每到岁深时节,想要看雪的念头,便随着气温的下降愈发强烈。大概是因为南方的雪相对珍贵,所以在故乡山城重庆的冬天,每一场雪的到来,仿佛都带着奔走相告的气势,有着不输于聚会般的喧嚣与热闹。
好在这些年,每到冬天,故乡总能赠我一场冰雪。周末,听闻家乡涪陵初降瑞雪,我们便打算回去欣赏一场家乡的新雪,也顺便吃一桌热气腾腾的刨猪汤。
上午刚上山,天与地已被雪连为一片。细密的雪花争相扑了过来,拂过脸颊,直往厚厚的围巾里钻,触及肌肤透心凉。逛完武陵山国家森林公园时,已接近饭点,身体也极度渴望热乎乎的食物,来抵御这无孔不入的寒气。这个时节,地里的高粱玉米早已脱粒装袋,田间的稻谷已然化作新米入仓,农人们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将食物精工细作来慰藉寒冬。若逢亲友到来,山里人对餐饭的心思,也全然落到了冬日里最隆重的礼遇上——杀年猪,吃刨猪汤。
刨猪汤,也称庖汤饭,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吃杀猪菜。刨猪汤这名儿,今已不知出处,却起得极妙,透着一种巴渝人天生的热切与粗粝。它并非文火慢炖,也不是隔水蒸熟,而是人们撸袖围裙,将刚宰杀放血的猪用滚烫的沸水“刨”去硬毛,再快刀取最鲜嫩的部位。投入翻腾的大锅时,也势必会提前邀朋唤友来感受浓浓年味。一个“刨”字,形象地刻画了山民们对待这美食的干脆爽利与急不可耐。
刨猪汤既可以指一顿饭菜,也可以指其中一道大菜——杀猪当天,吃的这一桌杀猪菜可以统称刨猪汤,其中一道以粉肠、血旺、酥肉等多种原料制作的汤菜,也可以单独称为刨猪汤。
我们到达时,错过了杀猪的环节。农家院中雪渐停,一群小孩子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坝子里那口临时搭砌的灶台上,硕大的铁锅已等候多时。不远处的鼎罐里,小火“咕噜咕噜”地煨着萝卜大骨,揭开盖子的瞬间白气升腾。这时,一股混着油脂、肉香与姜蒜爆香的浓郁味道,霸道地笼罩了整个院坝,原来是厨师炒起了热菜。只见他将那新鲜的肉切成不规则的片,稍加芡粉抓揉便直接下到滚油锅里,“刺啦”一声,烟火气骤起,再倾入一大瓢自家做的酸萝卜丝、泡椒、老姜片,猛火翻炒,最后放入葱段。不多时,一盘盘表面浮着油光的热菜便依次被端上了桌。
一阵忙碌之后,开始做那道刨猪汤。厨师把猪肚条、粉肠、猪肺、猪血、猪肝改刀,切成规则不一的片或块,稍加炒制后,依次放入沸水中熬煮,加入适量的盐、花椒、生姜、大葱、胡椒面。待全部食材差不多成熟后,再把刚从地里摘回的洗净的白菜、香菜铺于碗底,倒入肉汤。不一会儿,大锅里翻滚的热气散开来,香味儿便弥漫至整个院子。
几张饭桌就摆在院坝中间,一盆盆刨猪汤被热热闹闹地摆上了桌,主人家还特意为吃得了辣、口味重的人配备了蘸碟。泥土色的小碟子里放了盐、葱花、蒜泥,红红的油辣子,以及涪陵榨菜粒。人还没到齐,几个小孩子便迫不及待地偷吃起来,大人笑骂着,却并不真的制止。几个年轻人正在商量,怎样给村里没来的几户人家舀一碗刨猪汤去。当然,若是邻居家杀年猪,做了刨猪汤,也会回请,这是当地你来我往的简单相处方式。
众人围坐,用的是粗瓷海碗。主人家依次给客人们盛了满满一碗,汤浓肉厚,几片深绿的蒜苗漂浮在上面。我先啜一口汤,滚烫是第一印象,烫得人舌尖发麻,却也让暖意一直流到胃里,驱散了冬日的寒冷,鼻尖和眉头都爬出了细汗。蔬菜的爽脆恰到好处地解了油腻,让人忍不住想再续一碗。刨猪汤里的肉片,新鲜中带着一丝粗粝的口感,嚼起来稍微有点费力,不过嚼的时间越长,那股儿时记忆中的肉香反而越浓郁。这肉香混合着爽辣的蘸料,在腔里横冲直撞、过瘾酣畅。在被白雪覆盖的屋檐下,一大群人围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吃肉、喝酒、嗑瓜子、嚼红苕干、拉家常,在一声声笑谈中,似乎也感受不到冬天的寒冷了。
这些年,我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也尝过一些号称“农家味”的刨猪汤,其中不乏味道更上乘者,但这种让人鼻尖冒汗、头皮发紧的感觉,却是很难得了。我渐渐明白,家乡刨猪汤的鲜美,离不开那口烧着木柴的土灶,离不开山里农人们粗糙而温暖的双手,更离不开朴实亲切的浓浓乡情,这一切,都被滚烫地烩进了同一口锅中,一碗下肚,仍是熟悉的家乡味道。 如今,故乡的路变宽了,游客人数也每年俱增,杀年猪和吃刨猪汤的场面,每到冬日便会如期上演,那些炊烟照样会从许多人家的屋顶升起,就如同那些落在山林中的雪,它召唤着身在远方的人,也慰藉着留守故乡的心。
雪中的刨猪汤,成了我岁深时节的一种执念,又牵带着一丝近乡的情怯。光阴流转,境遇变迁,有着对这碗热汤的惦念,我便总能怀抱温暖,将生活过得热气腾腾。
□ 谈惜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