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明路:那些年轻时以为的无人之径,到头来都是归途
发布时间:2025-08-19 信息来源: 凤凰网
策划丨王振宇 撰文丨陈不诌
黑色高领毛衣,身材高挑,一副精致黑框眼镜下藏着冷静深邃的眼睛——这是兰明路给我的第一印象。当天的晚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席间有人跟他碰杯,他便谦逊地探起身子,低声寒暄。
他真的是那个川菜厨房里的“暴君”吗?直到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才从他的动作里读到一丝属于江湖儿女的豪情。
兰明路出生于四川遂宁,从地图上看,离成都、重庆都不远,但对于年少时的他来说,无论去趟哪里都不容易。
“小时候家里穷,老汉儿(父亲)是伙食团的厨师,我妈就是普通农民,屋头还有八个娃儿要过生活。书是读不起的,我读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帮家里务农挣钱。”当他回忆起童年时的经历,虽然久远,但依然透着一点儿难为情,这种难为情主要体现在学历的缺失,“其实我现在也在很努力地读书,像以前我只读图多的书,现在想要走得更远,得逼着自己,读那种字多的。”
这个年头好像很少有人再用“图多”“字多”对书籍简单归类,所以当这话从兰明路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总有点儿和精英主义社会硬碰硬的意思——如果用旁人的眼光审视他今天在餐饮领域的成就,或许是“读书无用论”的例证,但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来时路,其实是一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血路。
“离开家那年是 14 岁,先在青海西宁,后去山东学厨,做的都是川菜。老师傅爱打牌,我就有机会接触备料的工作。买来的猪肉不分部位,需要自己切,每天要切几十份猪肝,鸡也要自己杀,那是刀功突飞猛进的一年半”,他说。
学厨的过程非常苦,但是兰明路关注的点永远是能不能学到东西——这也是当他看到《北京天厨烹调》杂志之后,毅然决然去做了北漂的原因——当时北京的高端餐饮基本被粤菜垄断,兰明路在学校里也见识到了由生猛海鲜组成的大千世界。
接受过天厨烹校的正统培训后,兰明路算是彻底摆脱了万事靠摸索的野路子,辗转几年,得到一个去新加坡工作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就踏上了去异国他乡的路。“虽然之前在学校学过粤菜,但是到了新加坡之后看到那边的厨房,看到那些粤菜师傅对调味料的用量之严谨,还是被彻底震撼了——原来做中餐也讲标准”他回忆道。
正是靠着一切遵从食谱操作的原则,兰明路在新加坡有机会将很多此前闻所未闻的新菜尽数化为己用。见识永远不是无根之水,新加坡的那段工作经历也自然而然地为他日后兼容并蓄的成菜风格埋下了伏笔。
在当天多手联弹的晚宴菜单里,其中一道主菜就由他的团队负责——鱼香东星斑。葱姜蒜的香气加上泡椒带来的醇厚发酵风味,都在糖醋汁中浑然一体,东星斑的火候恰到好处,川菜中的调味并没有喧宾夺主,反倒是用一种温和委婉的方式将鱼肉的清甜娓娓道来——这道菜被兰明路在各大晚宴中献技多次,但依然让熟客们常吃常新。
“其实我之前有读过你写的食谱,印象很深的是翻开第一页就是道‘宫保龙虾球’,扭脸我就放下了,当时会觉得太跳脱,直到今天吃上你做的菜,才发现你的风格本身就是跳脱的,那本书又显得尤其真诚。”我又跟他打趣,“按你的分类逻辑,应该归于‘图多’的范畴。”
不知道是这话逗乐了兰明路,还是喝了点儿酒的缘故,他白皙的脸笑得通红。兰明路今年 47 岁,但此刻仍像个孩子。
如果大致知道兰明路是谁,就肯定会对他的菜有个预期;如果提到“史正良大师嫡传弟子”这个标签,就更不免存在一种比较的意味——对他而言,这个标签既是前行路上的通行证,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当然在兰明路年轻时能感受到的,只有前者。
从新加坡回国以后,兰明路回到山东工作,正赶上川菜的黄金年代,麻辣味型在全国范围内开枝散叶,这也让“十项全能”的他坚定了自己未来的方向——回归川菜。此时的他凭借出色的履历和扎实的基本功,终于够资格拜在一代川菜泰斗史正良的门下。
2002 年,首届川菜创新烹饪大赛在成都举办。史正良不遗余力地帮兰明路设计菜品,而兰明路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在赛场上发挥稳健,斩获三个特金奖和三个金奖,一跃成为川菜江湖里的黑马。
当聚光灯都照向兰明路的时候,史正良却拉着他急流勇退,回到绵阳,在当地一间五星级酒店做主厨。“师父晓得我容易狂,待在成都诱惑太多,就是要让我收心。”兰明路说,“今年是师父走的第五年,直到现在我都不敢轻易去成都开店,他生前交代我是条龙也要盘起,博古斯也没把店开去巴黎。”
史正良惜才,对兰明路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既严格又无微不至——兰明路那段时间住在史正良家里,每天回家衣服往那一扔,都是师娘帮着洗,每到休息日就被师父按在书桌前学习。当然,师父去学校教课的时候也一定会要求他在角落里旁听。
那时的兰明路才二十出头,虽然能感受到师父的关心,但年少成名加上骨子里的叛逆又经常让史正良头疼不已——兰明路做川菜总喜欢创新,正赶上分子料理大行其道,他总喜欢往传统川菜里面加入时髦的元素,这让相对守旧的川菜泰斗又气又恼,时间一长就只叹伤了仲永。
兰明路在酒店厨房里大搞创作,一会儿是融合菜,一会儿是分餐制,兰明路始终是个先锋派,但市场只讲当下,不讲未来。彼时的四川已经是由江湖菜组成的汪洋大海,随便走进一间餐厅,要想请客有面子,桌子上一定要堆满,大盆大碗,大开大合,酒店餐厅的生意交给兰明路打理,顺理成章地遇到了危机。
酒店经理找到兰明路,想商量着把之前的总厨招回来,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兰明路哪是轻易认输的主,这件事反而激发出他的斗志,索性立下军令状:“不慌,再给我三个月时间,一切听我的,三个月之后生意没有长进,我这辈子不做厨师!”就这样,兰明路硬是让酒店经理把话噎了回去——直到今天,兰明路依然是现代川菜史上最闪耀的一颗星——以此看来,当年的赌局兰明路大获全胜。“那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在后厨会因为压力大骂人吗?”我问。他笑着摇头:“其实我跟手底下人说的是,这三个月,我工资都可以给他们,只要他们按照我的要求做事,什么条件都随便提,大概就是用最强势的语气说了最卑微的话吧。”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兰明路创造了绵阳酒店餐饮的神话,这场颇显胆识的实战也让史正良对这个徒弟的印象有了改观,他也开始重新和兰明路一起思考川菜的未来——那段时间也是他们师徒关系最融洽的几年。
可是好景不长,兰明路的折腾并没有因此止步,反而愈演愈烈,在事业最巅峰的时期,他迈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自己开店。不用说,自打兰明路产生这个念头起,史正良就一直阻拦,在师父眼里,创业都是九死一生,这个孩子是搞技术的好苗子,转行搞经营就彻底废了。可惜风头正劲的兰明路哪里拦得住?“后来师父直接不管我了,兰庭十三厨筹备了一年,他整整一年没理我。”兰明路回忆,“一开始打了无数个电话,他也不接,后来我也是很嚼(硬气),想到你不理我,那我也不理你。”
2013 年,兰庭十三厨开业,兰明路拨通了师父的电话,费了半天劲邀请师父过来见证他的成果。“师父看到说,耶,你这个死娃娃还搞得好诶!”兰明路回忆到这里,很难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我后来才晓得,我筹备的那一年,很多事情都是师父在背后帮我打点,但是他不告诉我。最后兰庭十三厨开业了,他还帮我请来师伯师叔办了一场席。”
2015 年 9 月 9 日,突如其来的一条消息让兰明路在厨房里哭成了泪人——当天的新闻里说,一代川菜大师史正良先生在成绵高速复线遭遇车祸辞世,享年 69 岁。在兰明路眼里,史正良是比亲生父亲更亲的人,就像神话里的太乙真人和哪吒,他温柔到可以理所当然地包容兰明路的坏脾气,又严苛到可以每天把兰明路按在书桌前,不让他沾染任何江湖恶习。
“原来我很不喜欢我师父的一点是,跟他一起写书,他总是把一个菜谱改来改去,重复很多遍,搞得我很烦。我经常说,要变等搞好了再变,中途不要变。”说到这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现在,当我把一道菜改到第几十遍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师父。我叛逆了半辈子,还是走了他的老路……”
兰明路这几年开始和师父当年一样,越来越多地参加全国各地的厨艺交流。随着《舌尖上的中国 3 》的播出,他的名字也被越来越多的“圈外人”知晓。至于餐饮江湖呢?好像关于他的传说也从未断过——有人说他 2021 年将在上海、成都和澳门同时开三间川菜餐厅。问到他本人时,他很谨慎地解释:“是有这个想法,但还没完全定下来。”
酒席散去,兰明路又重新振作起来,依然是冷静深邃的眼神。他在师父面前笃定了十几年,师父走了,他开始偶尔迷茫,开始试图站在师父的角度去思考自己未来的路。顶着师门的荣光,他愈发觉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那些年轻时以为的无人之径,到头来都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