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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民盛宴》

加入时间:2018-09-30 18:22    访问量:3841    信息来源:


责任者:张怡微著
索书号:I247.57/20041


    讨论课的讨论稿,由于是讨论完的整理稿,比较碎,想想反正写都写了,发出来算了。本文有些观点受到@琪笙 小姐影响,但想想这种文章好像也没什么好感谢人家的,说出来属于给人找事……

    关于《细民盛宴》这个标题及之前“海派《饮食男女》”的宣传云云,我个人是觉得名不副实。我可以理解“盛宴”是和“细民”对仗,也能理解“盛宴”是象征一种复杂的家庭人际交往关系,但这部小说丝毫没有体现出“盛宴”之“盛”,讲到吃饭的地方都干巴巴的,引起食欲的程度略不如“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给人以一桌子残羹冷炙的印象,倒是和袁佳乔想象中的父亲形象很吻合,同样的剩余库存。

   《细民盛宴》最重要的感情线是袁佳乔的恋父情结,这条线太明显了,其他人物几乎都像为父亲陪衬。袁佳乔有一种对于理想家庭的假想图式,她拼命想要父亲符合那个图式,以至于忽视了其他所有人,把本来应该很友善的继父继母乃至于母亲都加以一定程度的扭曲。她的男朋友小茂是一个父亲的复制品,一样的无用与软弱,像是从天涯论坛上走下来的奇葩男友,由于太过典型,反而让人很难感受到实感。对我来说,父亲这个人物是有一定深度的,但作为替代品的小茂及小茂出场后的一系列展开(可能也包括梅娘的儿子),则显得过于匆忙且拙劣。

    袁佳乔的母亲花了许多努力想让她摆脱细民生活,但是袁佳乔不由自主地沉入到其中,同时又不认为自己是这一生活的一员。《细民盛宴》大量的篇幅都是描写她如何在那些生活当中,如何到她父亲家里吃饭。她父亲家里是她最讨厌的地方,但是她一直到那里吃饭,去追求一些想象出来的父爱。在这个定位上,她的父亲和她讨厌的细民生活是完全重合的。袁佳乔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具备摆脱小市民生活的意愿和才能,她的自私与庸俗与她的长辈们相比起来也不遑多让,还多了无由的清高与自我感动,就显得更讨厌。

    我有一个随意的印象,张怡微好像在暗示袁家的血缘里有一些庸俗小市民的遗传,离这种血缘及“盛宴”越远的人物,小市民的性质就越浅。袁佳乔的母亲是一个追求爱情的文艺女中年,她没有参加爷爷葬礼那场盛宴,她的丈夫文艺程度更高,离袁家也更远。而梅娘一开始给人以清洁的印象,但她嫁入袁家之后,就迅速地融入了这一庸俗的氛围,开始讲袁家的家族八卦,追究父亲的拆迁房,清洁的印象也逐渐溶解。作为更明显的象征,袁家人脸上都有一个肉瘤,唯独袁佳乔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半身的黑斑,暗示她在外表的清高之下仍然具有袁家血脉的庸俗小市民特征。这个设置我个人觉得是比较刻板的。

 

    从叙事角度来说,我觉得《细民盛宴》虽然是一部成长小说,从15岁写到35、36岁(因为有提到堕胎7年云云),这个跨度大概有20年左右,应该来说是成长变化很大的20年。但是与线性的故事内部时间相比,叙述者的主视角叙述一直是维持在大概26、7岁的阶段,一种很典型的大学毕业四五年面对许多现实又不太想面对的女青年视角。她的叙述语言和观点没什么太多变化,写15岁,就是27岁回顾当时,写35岁,就是27岁想象未来,非常单一,是一个平调。虽然这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部成长小说,但通过这种非常单一的语言和叙述,反映出来的袁佳乔这个人格几乎没有什么成长,从15岁到最后一章之前,一直表现出一种自视甚高的冷嘲感。我不知道是因为张怡微做不到书写出变化,还是因为她刻意想保持这个单一性。

    作为收束的最后一章及堕胎这一情节像是当代国产青春片的窠臼,女主角总要经历一两次堕胎才能得到成长,而这一成长在《细民盛宴》中相当突兀,好像堕胎突然开启了袁佳乔接收他人善意的开关,之前单一的性格陡然突变,一瞬间就能接受自己小市民的本质了,也比较令人困惑。

 

    读《细民盛宴》的时候我想到的对应文本不是其他海派文学或者世情小说,反而是《喧哗与骚动》里杰生的视角。《喧哗与骚动》是四段式,从一个家族的四个人视角写的,杰生是家族里的二哥,二哥这个人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是一个纯正的坏人。但是阅读《喧哗与骚动》时读者能够很好地进入杰生的视角,从他的视角观察,可以理解他的思考逻辑,同时又能明白他是一个非常恶劣的人。但是《细民盛宴》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差,读者虽然知道袁佳乔做了些什么,但是进入她的逻辑却很难。

    《喧哗与骚动》与《细民盛宴》里的家族都经过第一人称视角变形。在《喧哗与骚动》杰生的视角里,他的家族就是淫妇、神经病、白痴,但是在其他人视角里,他们都是一些很好的人,我们能够通过其他人的叙述拼凑出相对客观的真相。但是《细民盛宴》里的视角是固定的,我们没有办法去掉第一人称视角变形,叙事变成固定性的东西,就相当程度上抑制了读者对主人公及其家族的同情。同时这个写作非常非常私人化,读者几乎没有空间跳出文本。从逻辑上来说,要把这个文本处理成张怡微想要达到的效果,至少应该有一个什么地方稍微跳出主人公的视角。张怡微试图用他人的转述评价来达到这一目的,但是这个转述本身也是在第一人称视角里的,性质就比较可疑。

 

    张怡微的另外一个问题,读《细民盛宴》的时候感觉很明显。她好像有一个预先的写作理论指导,先定好我要写一本世情小说,然后我再去写。写的时候不停想,脑子里面有一个世情小说的模块,试图用这个模式去框住自己的写作。她会刻意给自己做好文学传统的内部定位,框定可能被读者阐释的范围,有一个宏观理论指导着她(尤其是小说中的议论部分更为明显)。她有一种文学史思维,预先把自己的写作锚定在某个文学史传统的一个点上。但是她的写作本身是非常非常私人化的,与这个文学史大叙事有很多榫卯接不上,又强行要往上靠,就造成一种很糟糕的背离。

    书腰上两句话“如果能看到世情小说牺牲格调背后的那个意图、同情,那便是更有趣的事”、“世情小说,落脚点并不是人的情感,而恰恰是市井生活中不让人升华的真相”,大概就是张怡微想要自己达到的氛围,也是她写作时的指导思想。但是对我来说,《细民盛宴》完全没有达到这一目标。从第一章到倒数第二章,袁佳乔对身边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同情,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反思(在中段有两三行关于她“无法对他人释放善意”的自省,但对她后来的行为没有丝毫影响),始终保持自己骄傲而疏离的姿态,并在最后一章堕胎之后突然坠落成她二十年来唾弃的小市民。堕胎可真了不起啊。

    “世情小说”,常规操作总是第三人称的旁观与悲悯,张怡微剑走偏锋,全程用第一人称去托住这个目的,优势大概是长而繁密的心理描写,但劣势也是《细民盛宴》这个文本给我留下最大的印象,即共情感奇差。一般来说,第一人称视角会天生赋予读者一些代入感,但是《细民盛宴》则几乎没有带来这方面的优势。袁佳乔在我个人的生活与阅读体验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讨厌了,这使得读者通往作者预设目的的道途上阻碍重重,读者不由得怀疑,从这个第一人称女主角眼中看出的家庭,有多少是可信的,又有多少加上了自私凉薄的滤镜。

 

    又说到语言,我不知道其他读者怎么样,我作为一个上海人,《细民盛宴》里的上海话让我觉得浑身难受。有同学之前提到张怡微会用一些特殊的书面词汇来打断语言的节奏,那么上海话在这个文本中是同样的功能。《细民盛宴》和一般大量使用方言的所谓海派文学不同,在这部小说中,上海话就好像阳春面上面的葱花一样,有与没有都无所谓,只是给外地读者带来一点点视觉上的小刺激,但是对我这个吃生葱会烧心的食客而言,这点点上海话实在让人觉得难过。这部小说中的对话全部都是普通话(最典型的是婚礼上“龙虾”与“又聋又瞎”的谐音笑话,盖上海话中“瞎”与“虾”并不同音),第一人称叙述的语言又是非常书面化的文艺腔,却陡然插入一个两个带引号的上海话词汇,文气被生硬地打断,不知是何道理。而由于《细民盛宴》中的上海话词汇又有很多不符合一般方言书写中“正字”的用例(如“梅娘”实为“晚娘”之误),对我来说,这部小说就像是刻意印刷了许多错别字,还要用引号括出来强调一下,好像隔几页就要给我放个小静电,阅读体验很糟。

   就我而言,《细民盛宴》完全没有必要把舞台设置在上海,能够体现本书的海派特色的只有一点点稀薄的地理描写和菜色描写,去掉这些根本不影响主体的部分后,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架空的二三线小城市都更适合这个故事中想描写的那种无法逃脱的家族纠葛。而后记中所说的“工人新村”甚至把这个场景的意义更加淡化了,说实话,在看到后记之前,我根本想不到袁佳乔竟然住在工人新村,实在是完全没有关于这一场景的描写。

    之前也有同学讲到说看完《细民盛宴》构建起一个对上海的想象,我感觉也是上海人多年来坚持歧视外地人终于遭报应了。海派文学构建起的对上海人的想象,从三四十年代场景里的妓女交际花,再到《繁花》的流氓瘪三,再到《细民盛宴》的庸俗小市民,怎么讲,可以说是上海人惨遭海派文学了。海派文学向全国人民传达的上海市民形象,从一种大家都穿开叉开到胳肢窝旗袍的《传奇》式想象,到一种大家都抠抠索索彼此算计拆迁的《新老娘舅》式想象,我作为一个普通上海市民,感觉自己还是回家听顶马吧。


    以上是一些试图假装理性友好克制专业的评论,其实我本人对本书的所有感想都可以归结成一个。

作者:钟螺(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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