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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放浪》

加入时间:2018-09-30 18:25    访问量:3460    信息来源:

责任者:(日)藤原新也著
索书号: I313.6/267

藤原新也在20出头的年龄,就把自己抛掷在了大地上。他端着相机,出日本,大脚踏上印度、西藏,那些尚处于前现代的,文明不曾过载的地方。
他在印度旅行,不带攻略,更无导航,他的游览方式深受一位苦行僧影响。他曾在接近高原的悬崖边,迎着刺骨寒风,站了很久,对藤原新也解释,“我刚刚变成那阵风了。”第二次造访印度造访印度,他带着这句话上路。一边尽可能反思和剔除旅行之中的虚伪与荒诞,一边寻找旅行的意义。“每一次踏上旅途,我总是更清楚地看见自己,以及多年来自己所熟习的世界之虚伪。……自然就是道德本身。……不拘善恶,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凝视这一切,捕捉当下的真相……并让他们原原本本印在自己身上。”
他把自身也化作一个镜头,糙厉皮囊向风尘打开,向粪便,野生,风俗和原始打开。影像艺术、民族志和形而上,在他这里,都消解了书面定义,由他敏感的经验世界重新筛簸、捏塑。他是迎风而立的耳朵,是可以变换焦距的眼睛,是珍藏了多年味觉的口腔,是探在空中,随时捕风捉影的神经末梢……
他的敏感,诗性肥硕,匪夷所思。
“只要那些风景里有野玫瑰的香气之类湿度的刺激,诸神的造物便都会富于一种幽默。”
印度放浪。放浪这个词真形象,一个旅人扯开两脚,以大喇喇无牵挂的态势信步而往的潇洒。他不只用脚,也用青春最好的10个年头,放浪而去。对于没有去过印度的人,对于去过印度而没有在这片土地委蛇放浪的人,《印度放浪》中的印度都不太一样。
因此,这不是一本简单的游记。而是藉由旅行,打开感官五内,向大地索解世间种种真实的体验实录。人与大地合二为一。他在试验他自己。
这是建筑在感官印象上的印度。
他不只用眼球、他用发肤、毛孔在感受印度。
“这个年轻人似乎败给了什么。他很可能败给了太阳,也败给了大地。他败给了人,还有热。他败给了牛,败给了羊,败给了狗和虫。
败给了脏东西,败给了花。败给了面包,败给了水。败给了乞丐,女人还有神。败给了恶臭,声音以及时间。他败给了包围在他周遭的一切。”
这是极端经验下的印度。
他在荒漠中行车的巴士上体验过突如其来的沙尘暴。
他在沙漠中独行时因为疯狂想念雪碧,如面死神。
他在水葬和火葬现场逗留,和印度的哲学正面遇见:万物必将归一,而死是生的起点。“很快,视野中活着的,和死去的,已经难以区别。在一切流动着的事物背后,我看到了那朝印度洋铺展开的,茫漠荒凉的海域的尽头。”明显是带着青春客游人的诗眼在观景,和现实隔开了空间与思绪上的距离。火葬一章,全是断章,模仿火苗闪耀不拘的样式写成。白衣少年被选作丧主,剃发,裹上白素,点燃柴堆,撒香料,绕败,把骨头抛进恒河,断章连接了这些神秘沉静的仪式。他在火葬场附近逡巡,搭乘运载非正常死亡的小船,他转述现场一切和死亡阴影无关的细部,载尸船上转瞬即逝的气味,漂浮在河道中的死者容颜之美,劈柴和敲击头骨的火化工,以及尸体受焚时喷溅的便液。
他尽可能通过身体来穷究这些经验的原委,直到掂量出印度教的分量。“凝视地平线即是印度教,捡起散落身边的石砾、岩块之类的东西观察,技师印度教……亦及旅行,是印度教……尝试歌咏、嗅闻、描绘、静观、抚触甚至嚼食一朵花,穿衣、裸身、看、不看、存在……这一切一切,全都是印度教。”
这是面孔奇特的印度。
他所注目的多是挣扎在生存线左右的小人物,灰褐的色调,虎虎的生命能量。
初入印度见到的第一个面孔是火车站的搬运夫,“身材矮小的他隐没于众人当中,只有背包像妖怪般漂浮在人群上头,蹭蹭往前窜……他的灵魂已经稳稳地站上车门,肉身正昂然越过众人,宛如跃上黑色脱缰野马的战士。”藤原新也特别善于把人物嵌入取景框,从拥挤的印式车站中提炼出寡与众、瘦弱与蛮憨的张力,像职业画评人,他拥有从寻常笔触中看到灵魂的本领。
以及旅馆里的服务生,整日忙碌却不得法的少年帕尔,新也细腻地捕捉这个灰色小角的一点无害的娱乐,黄昏时登上楼顶,举着木头枪,射击群鸦,他的背影透露着某种难以言传的动人特质,他“发出的童稚嗓音传达着清澈已极的美”,和杀戮无关,纯粹只是少年与闲暇相遇,所还原的生命本美。
嬉皮士,是藤原自觉的对照者。他自称遇到嬉皮士,会被无法克制的自卑感围绕。因他们才称得上奋不顾身的放浪人,而他自己不过是要借拍摄和写字以自明。借此,他探讨了现代人如假包换的虚伪。
他欣赏未经文明的精致保护,曝露于风沙的壁画,作者是拉吉普特末裔战士。他在普什卡村躲避沙尘暴,偶遇这位末裔在身份凋敝,转做画师后留下的画。这样未经保护暴露在沙尘中的无名画作,扑拙传神,生动到“仿佛可以看到他作画的手”,“不会给人权力的横暴感”。
他敬服猎鸭为生的猎手,以马克吐温一样勾人心魄的健笔,再现狩猎过程中戏剧性的反转。“我们默默地听着、看着这一切。大概是五十米高的上空吧。浓雾让视觉失去了距离感,眼前的景象好像是从自己薄薄的眼皮上滑过似的。那仿佛是极遥远的彼方,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绝的他界发生的事。不管怎么说,就是,超乎想象的……美。我们只能静静目送鸭群飞过微明的天空。”狩猎者全神贯注等待时机,为了省钱,他只能用掉一发子弹,所有的追逐较量,都只为一枪毙命,以最大程度降低成本,赚取微薄的一二卢比。《鸭》是书里最有小说品相的一篇,我一读再读,却不减惊心的程度。
他赞美在酷热的天气下和生存作战的养牛少年,“这个王八蛋,简直太帅了。”
他讨厌小镇上装腔作势关心政治的小官员,他厌恶他的身份及至他粗鲁的吃相和刺激的滋味。“就像把印度这一整个馄饨世界直接抛进嘴巴里一样。”同时,以写吃来写人,颇见刺贪刺虐,见微知著的笔法。“于是执事必须撑长他的下颌来贮存更多的唾液,很自然地就形成一种抬高下巴看人的姿态。”顺带写了印度食物滋味之烈,令人读之掩鼻。
这是在乡居生活中的变与常的印度。
像不拘行程表、丈量大地的冶游人,新也在不设期限的行程中也安排了大段留白,度过了既投入又局外的乡居生活。投入保证了我们可以透过他的眼,看清乡居生活的细节;局外又保全了这“看见”的清晰度。《黑鸢》就写了他在普什卡村居住的经历。“要是一件晾干的黄色纱丽被风吹走……你会看到一个大婶慌忙从闲聊的人群中起身,大声嚷嚷着追着纱丽跑。几只乌鸦被大婶的声势吓到陆续展翅高飞……天空蔚蓝。”
他反思这种旅居生涯的变与常,即便是他乡丽景,日复一日的观望也会陷入审美疲劳,这时,他会从寻常中发现新的震惊。我第一次读到这样满含深情讲述如厕经历。
“我跨在亘古的暗黑智商,突然有一种始祖鸟展翅的错觉,生蛋后三秒,底部传来砰的一声。我感觉出自己把新生命的先兆丢尽了漆黑的地底。我仿佛置身四方涌入的无尽光明中央,正对着一片茫漠混沌生蛋,一只接一只,仿佛自己就是全宇宙生理机制具体而微的表征。”
当旅舍里厕所旁边干枯的盆花开出两朵娇弱的“徒然花”时,他告诉自己,该重新上路了。再度出发也充满了探索的随机性,他拒绝地图提供的全知视角,只是站在去路上,把视野所及变成脚步所往。在热气氤氲,前路未卜的南亚次大陆上,他迷失了方向,整个人几近昏厥,然而这次经历却给他带来了新经验。市井人声消失,背后细小砾石崩解的声音无限放大,当一个老者接过他的望远镜,第一次透过镜筒观世,似乎也看到了新的奇迹。老者没有对他“感觉怎样”的提问作答。沉默是对震惊最好的回答。
“How do you feel?”
在终章,作者抛出了这样一个无解之问。整本书也从未做过正面回答,却把“放浪”的体验碾开在字里行间,铺张成一些文字版的影像。
在后来的《东京漂流》里,藤原新也批判了消费主义对文明造成的扭曲,作为参照的,正是记忆中作为文化原乡的印度。生和死的合一,面孔和灵魂的健康,自然和文明的融洽,构成了他在现实面前的乡愁。
追读两本书,忍不住对背后的作者道一句,“这个家伙,真是太帅了。”他既不单纯是一个摄影师,不单纯是游客,不单纯是嬉皮士或作家,他是文明规则的质疑者,游荡在过去的乡土,挑剔看向未来这场沙暴,他用镜头看,用裸眼看,用生命替当代反省。他的优点在于他不借助一切理论却可以横空出世的深刻,以及这种深刻没有写成声讨,而是化在如诗如小说的叙事语中,他只提供画面感,正既是摄影师的机智,更是观世者的用心,如果大地也有感情,不需要读解,但需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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